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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闯:重述恐龙故事

2015-06-28 三联生活周刊 第二书房

恐龙故事

  原本该是普通的一天。地上筑起的小土堆是巢,一只雌性窃蛋龙正坐在中央,灰褐色的羽毛轻轻覆着,守护着20多个即将破壳而出的孩子。其中一只活跃得早,一下,两下,用小脑袋顶着开裂的白色蛋壳,不一会儿,就探出头来。窃蛋龙妈妈很是欣喜,跟丈夫一起好奇地看着。


  它们的快乐却未持续多久。突变的天色随即转化成暴风骤雨,一场洪水即将袭来。窃蛋龙夫妇为了生存,只得逃命。妈妈衔起唯一露头的新生儿带走了。就在一旁,另一只细长的恐龙蛋里,小小的胚胎也在躁动着。恐龙妈妈来不及注意这些,洪水就淹没了一切。

赵闯绘制的三角龙

  这是赵闯拍摄的第一部动画短片讲述的故事。看到短片结尾,一个刚刚开始悸动的恐龙生命消逝了,骨骼风化在了岩石里,竟有些伤感。

  8600万年后,这枚恐龙胚胎化石在河南西峡盆地被发现,它就是路易贝贝(Baby Louie)。路易贝贝不仅生前命运悲惨,身后也历经曲折。1993年,完整的胚胎化石在河南被发现,不久后流失到美国,直到2013年才回到河南。

  “它是一个亲情故事,也有灾难情节,而且所有道具和制作在我的工作室里都能实现。”对赵闯来说,一切条件都恰到好处。

  全片90%的画面来自他的手绘,实景只有一处,搭在工作室外仅有二三十平方米的院子里,是圆形的土堆,周围整齐地排列了22枚用树脂材料手工仿制的恐龙蛋。排列方式当然有讲究。“蛋窝是两两一组排列的。因为根据研究,有亲子行为的肉食恐龙都会把蛋围成一窝,整齐排列,跟现在鸟类不一样。比如大型鸟类鸵鸟,它就把自己的蛋扔在地上就完了,恐龙的生活比现代的鸟类精致很多。”一进入恐龙话题,赵闯就打开了话匣子,每种恐龙的生活习性、最新研究成果好像都有序地存储于他的脑子里,可以随时调用,滔滔不绝地讲述。

  他提示我注意片中恐龙行走时的姿态,“这是很多人都不会去注意的。恐龙这种动物在移动的时候头部会保持精准的位置,它们的身体在动,但头不会动”。这又涉及一项科研成果,恐龙的脑腔里控制平衡的元神经比其他动物都要发达。有些恐龙两条腿走路而且移动迅速,“如果没有超级发达的平衡系统就完了”。8吨重的动物一旦摔倒,后果不可估量,被其他同类吃掉也未可知。

  此前对恐龙毫无了解的我,看着片中窃蛋龙夫妇的形象吃了一惊。母亲有着从头到脚的灰褐色羽毛,父亲的羽毛却是鲜亮的蓝色,长长的脖子带着点儿白,像变了色的鸵鸟,头上还多了一只冠。“他爸妈长得不一样,这就是特别神奇的地方。”两性差异在恐龙世界是一个常见现象,“现代鸟类是恐龙的直系后代,是没灭绝的恐龙。从很多鸟身上就可以看到明显的两性差异,比如孔雀、鸵鸟,母鸵鸟身上是灰褐色,公的脖子是红的、身上是黑色。鸡也是一样,公鸡头上有冠,身上的羽毛是炫彩色的,可母鸡身上就只是灰色。”赵闯所说的恐龙与现代鸟类的关系,是目前学界关于鸟类起源的一个主流观点。而窃蛋龙所属的兽脚亚目中,已经发现多种有羽毛恐龙。路易贝贝父母的形象,就是根据这些已有认知类推重建的。

  赵闯通过这种手法,已经完成了上千种恐龙的形象复原,出版了多部科普书籍,用生动的图像来讲述远古的恐龙故事。不过,读者们总是会有相似的疑问:这种复原可靠吗?

科学复原

  赵闯创作的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复原作品并非恐龙,而是生活在1.25亿年前的哺乳动物——远古翔兽。


  2006年,这种带翼膜的哺乳动物化石在内蒙古宁城被发现,将哺乳动物滑翔的记录提前了7900万年,是当年古生物界的一项重大发现。不久后,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学者们向英国《自然》杂志投稿,介绍了这种动物。

  就在文章即将发表之际,作者之一的中科院研究员汪筱林通过古动物网论坛找到了赵闯。东北大学二年级学生赵闯躲在用户名“draw”背后,将自己画的一幅幅恐龙彩色素描上传到论坛,与同好们分享。汪筱林看到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很惊喜,他们正想为新发现的远古翔兽画一幅形象复原图作为文章配图,赵闯记得汪筱林当时对他说,图片好的话,或许可以冲击《自然》杂志的封面。

  赵闯绘制的哈密翼龙生活场景


  赵闯从小学开始自发画恐龙,到读大学时,已经有十几年时间。“小时候更多是通过模仿和想象去画,大学我想进行严肃创作,于是开始学习生物知识,去考虑恐龙的骨骼结构。”通过自学,他对古生物知识有了基础性的掌握。但是帮科学家们做起形象复原,一上来还是遇到了知识困境。“主要是动作问题。当时说哺乳动物要比爬虫类灵活嘛,能上树,那我就想象它像猴子一样,特别灵活。”论文里只描述了翔兽的身长、臂长、腿长,赵闯按照这些数值,根据对现代动物的理解和想象,做了数个构图。结果最后被科学家们选用的,却是他认为最不好的一张。后来他反思,那些在画面上有冲击力的构图,并不符合远古翔兽的特征。“这种动物能够滑翔,但不能飞翔,也就是说没有主动力。它们应该是比较原始的,胳膊和腿在身体两侧,像蜥蜴那样,看起来有点笨。”

  最终登上《自然》封面的图片中,翔兽的动作并不绚丽,有些笨拙可爱。倒是嘴里尖利的牙齿颇为显眼。“哺乳动物最重要的是牙,因为牙可以看出其原始程度。就像蜥蜴,祖先是爬虫类,爬虫类动物之间没有明确的分工,全是一样的牙齿。但是到后来,狮子、人,牙齿越分化,哺乳动物就越分化。”

  远古翔兽是《自然》杂志第一次刊登由中国人绘制的古生物形象复原图,在那之后,中国的科学家们开始频繁地联系赵闯,为他们的研究配图。赵闯发现,生物形象复原必须是严谨的、合理的,而以他此前的知识储备,描绘细节时,必然会遇到问题,必须进行系统性学习。

  “画辽西的翔兽时能意识到那是在晚侏罗时期,就画了银杏、松树等当时有的植物。但是接下来操作时就遇到更细微的问题,比如侏罗纪的银杏跟现在的不一样,还得具体去考证侏罗纪时期的银杏长什么样儿。那个时代的其他昆虫是什么样,这些问题就来了。”

  他通过阅读大量的专业论文来构建知识体系,以往对古生物的朴素观念也随之改变。小时候画恐龙,动作怎么英勇霸气怎么来。但长时间关注古生物骨骼、关节方面的研究,会发现有些动作看起来好看,但实际做不到。“比如我让霸王龙张牙舞爪,但是霸王龙的前肢向上抬起的角度超不过15度,前爪也不能侧举。但很多媒体犯过错误。”

  久而久之,他总结出了一套有序的科学复原方法。第一步是骨骼复原,如果有科学家们清洗组装好的化石,这一步就会比较容易。之后是肌肉复原,难度就增进了一步。赵闯说,一般的艺术家画恐龙,肌肉质感会参照人类,但恐龙有完全不同的肌肉组织。例如恐龙的尾巴直接连接着腿上的肌肉。即使它身形庞大、重达几吨,走起路来也较为轻松,只要尾巴能甩起来,就能带动腿的行走。通过多年的绘画,赵闯已经熟悉了大部分恐龙的肌肉结构,肌肉复原对他而言不算困难。前两个步骤中涉及的科学问题,现有研究基本可以涵盖,艺术家的角色更倾向于忠实的还原者。第三步皮肤还原,包括恐龙的颜色、毛发、花纹等,则缺乏明确的科研证据,考验的是艺术家的“合理想象”。

  “恐龙应该是世界上出现过的最漂亮的动物。”赵闯感叹道。但是那些塑造了它的美丽的颜色,如今已经散佚了。他只能通过现有研究结果来推断恐龙的颜色。科学家发现玛君颅龙头部血管比较浅且集中,赵闯在玛君颅龙的额头画上一大块红斑:“血管浅的话,肤色应该是偏暗红的,就像人害羞了脸会红一样,这就是合理想象的成分。”

  有些时候,赵闯在细节上比古生物学家还较真。化石上没有证据的问题,古生物学家们不会去讨论,他却会去花心思去想。“我画的霸王龙,舌头上都有肉刺,这一点是食腐动物的特征。因为它要舔骨头上的肉,把肉刮到嘴里。”霸王龙是否是食腐动物,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。但是在其他恐龙化石上,发现过不少霸王龙的咬痕。“你可以观察咬痕的位置。我见过一只三角龙的耻骨——就是大腿内侧,有一个霸王龙的咬痕。可以据此推测,这不是捕食时造成的,因为捕食时霸王龙不可能将嘴伸到它腿底下去咬。因此这可能是动物死了之后。而且这动物死了以后,霸王龙没有吃它其他的部位,说明这只三角龙已经死了很久,腐烂到一定程度,就剩那一部分了。”赵闯说,这就是“脑补”在他的创作中的重要性。

  赵闯和相熟的科学家们讨论他的“脑补”,常常会获得认同。因为他的想象总是有“合理”的前提。这些推断并不一定正确,也许过几年就会被新的科研成果所推翻,那也没关系,他所完成的复原图并非一成不变,而是实时更新的。见到赵闯时,他就正在修改哈密翼龙的形象,用食指点着电脑屏幕,一颗一颗地数它的牙齿数量,确认一侧牙齿是不是19对。旧图中,哈密翼龙一侧牙齿只有18对,但新近发现的化石,改变了这个旧认识。

重述地球

  与任何知识一样,人类对于恐龙的认识也是不断更新的。上世纪60年代的“恐龙文艺复兴”,提出了恐龙是温血动物、鸟类演化自恐龙等颠覆性的科学观点,引领了一波持续至今的恐龙热潮。

  “80后”赵闯属于被“恐龙文艺复兴”的科学成果熏陶的一代人。他最早在电视动画片里看到恐龙的形象,以为跟《西游记》里的牛魔王、龙王一样,是人幻想出来的。后来读到关于野生动物进化的科普书,里面有一张霸王龙的插图,注解说:霸王龙是生活在6500万年前、身长15米、凶猛的食肉动物。“那一下就把我给吸引住了。”赵闯说他对那个瞬间印象深刻。他从小喜欢画画,也爱大型动物,此前还是痴迷于犀牛、河马、大象,但作为远古世界统治者的恐龙一出现,就把他的“旧爱”们取代了。

  他对恐龙的痴迷近乎疯狂,利用一切机会去画恐龙、做模型。中考的时候,每考完一个科目,就把复习用的试卷糊成恐龙模型。数学试卷做了恐龙骨架,语文试卷变作腿,尾巴上印着英文字母。三天中考结束,一个纸质剑龙模型也做成了。

  那时脑海中的恐龙形象主要来源于文学和影视作品,1993年《侏罗纪公园》上映,没有一只恐龙带有羽毛。但是同一年,在中国首次发现了“中华龙鸟”,此后,越来越多的有羽毛恐龙的化石出土,赵闯也才渐渐接受了这种新形象。恐龙的世界,不再仅仅由他钟爱的暴龙类统治,世代、类目的分野慢慢清晰起来。原来会在画纸上讲“霸王龙大战剑龙”的故事,后来就明白,霸王龙是北美洲白垩纪的,剑龙是北美洲侏罗纪的,“俩东西是关公战秦琼,打不到一起去”。

  恐龙统治了地球陆生环境长达1.6亿年,复原它们的形象、生活环境,实际是在重现地球的历史,这个过程殊为不易。直到现在,但凡要讲恐龙的故事,赵闯都万分小心。《路易贝贝》短片里,出现在背景中的慢龙和翼龙,可能观众并不会去关心,但他心里得清楚,它们和路易贝贝属于同一个时期,在中国境内曾被发现过。

  “我写一只恐龙,想写它从草地上走过。可是一写就错了,因为那个时候根本连草还没有。所以我只写了几天后就发现,这个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。”杨杨是赵闯的合作伙伴,负责科普书中的文本写作。他们共同创办的“啄木鸟科学小组”有一个颇具雄心的“达尔文计划”——一次大规模的古生物化石生物形象复原行动,想要通过文字和图像对这些远古的生命进行记录。两人都意识到,恐龙的形象深植于它们的生存环境中,不去理解环境,就无法叙述它们。

  2013年开始去非洲草原考察,对他们影响很大,尤其是更新了对种群的认识。他们去的草原在死火山山脚下,动物不迁徙,常年住在那儿。在赵闯的想象里,草食动物一定得时刻躲着肉食动物,但在草原上,却看到鬣狗和小鹿、羚羊,走得特别近。羚羊看着鬣狗,鬣狗并无任何行动。“估计是不敢打,因为有好多羚羊在那儿。它们之间也就相隔两三米,关系非常微妙。”

  这让他联想到恐龙。写作霸王龙和三角龙搏斗的故事,情节总是“霸王龙见了三角龙就去咬,三角龙就反抗”,“但实际上动物不会那么傻,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非常谨慎的。想象一下,霸王龙和三角龙那个体形,就像狮子和犀牛对位一样,都是大体量的动物,碰上就伤,碰上就亡,绝对不可能像打拳击一样,跟你肉搏去”。

  原来赵闯总想不明白,有些恐龙没有毛,晚上天气冷怎么办。到了非洲,看见水牛,一下子就理解了。“晚上特别冷,水牛身上也没毛,所以它们一到晚上就‘垒墙’,很多水牛并排站着,后面的就趴上去,形成堡垒,特别有意思。我估计恐龙也是这样。之前想象不到,但现在就可以这么去联想。”

  在赵闯看来,研究恐龙就是研究关于“进化”的科学。恐龙进化着就成了鸟,早期哺乳动物进化到后来就有了人。“进化是无序的,也是有序的。这是一件特别富有哲学含义的事儿。”他为此深深着迷,曾经花一天多的时间,画了属于同一进化链的40只翼龙和鱼龙,“反正干这个是挺有意思的,就是时间太少”。“啄木鸟科学小组”有许多关于科学艺术创作的建构,但赵闯不负责这些宏大的理想。他最想做的是生物形象复原这一件事,尽可能用绘画、数字雕塑、影视、3D打印等各种艺术形式去展现这些形象。“光琢磨这些事儿,我已经满了。比如我用油画的方式,来表现某一种恐龙,可能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了,所以能做多少算多少。”他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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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来源:三联生活周刊

本文作者:三联生活周刊

本篇编辑:第二书房橙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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